風拉開窗簾,迷人的陽光從窗外照了進來。
天花板的壁紙紋路漸漸清晰,我揉揉眼睛,喃喃問自己。
「…早上?還是中午?」

又是另一個日子,初夏艷麗的太陽普照整個城市。從幾棟公寓大樓中出現幾個人影,提著公事包發動車子,往長而無盡的道路駛去。運動的人們、上市場的婆婆媽媽們、趕校車的學生們,陸續出現在街上,氣氛漸漸充滿喧鬧。
一排排的商業店面開始營業,很快地,清冷的街道被快速來往的車聲佔據,柏油路的氣溫也慢慢上升了。
所有的一切都醒了過來,只剩轉角的那間小平房還在睡夢中。
瞥了鬧鐘一眼,我拉開棉被,精神還恍恍惚惚。
隨即又躺了回去。
「…」
意識又開始模糊,視線卻不自覺朝向床邊看望。
那是一台豎琴。

沒有想賴床的意思,只是不知道起床後要做什麼。
從前並不是這樣的,從前那個神采奕奕的青年,每天總是起的非常早,有效率的換好衣服,對鏡掛上微笑,然後等著客人上門…
可是在這個世界迷宮待得太久了,竟然忘了手中的地圖已經過了時。
雕有橫紋的棕色琴木光滑而有質感,我伸手從豎琴的基座往上撫摸,很舒服的感覺。一直觸到頂端,那個猶如天鵝頸優美的下彎琴柱,這是我選擇她當我的夥伴的原因。
順手撥撥幾根琴絃,漆紅色的絃是C音,紫色的則是F音,音階對著粗細不同的琴弦爬樓梯似的往上升高,記憶也不斷往返回溯。
古典音樂的風潮早已遠去,取而代之的是流行音樂文化。電吉他啦、爵士鼓啦,那些在表演舞台上享受歡呼吶喊的樂器,總能取得現代人的青睞。電子琴也是個佼佼者,只能說她太聰明,像鸚鵡一樣能夠模仿所有的樂音,弄假成真,於是把只能靜靜聆聽的古典樂器統統推下台去。
什麼日本音樂大學學士、美國波士頓音樂大學碩士,沒工作就是沒工作,有再高的學位又怎樣。
掛在門口的方型招牌從嶄新變成泛黃,上頭寫著的資訊也漸模糊,不再有以前風光的時刻,那個青年也有了年紀…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沒有學生再來這裡了?
我忘了。

每天都是在頹廢以及抱怨中開始的,今天大概也不會有人來了。
好餓啊,待會兒起床吃個午飯再回來睡吧。
才剛起身,我就聽見電鈴響聲。
「叮咚!」
大概是哪個惡作劇的小孩來亂按電鈴吧,我懶洋洋地拖著身子走出臥室。
「叮咚!」
或是來送信的郵差先生,除了水電費單子以外就是一大堆廣告。
「叮咚…」
…騙人的。根本不會有客人。
我打開門。外邊站著一個男孩,眼睛盯著我。
果然是惡作劇。我關上門,準備回去睡下午覺…不對。
哪個死小孩做錯事之後會乖乖地站在大人面前的?
「請問…這裡有老師教授豎琴嗎?」他說,聲音隔著門傳進來。
「請問…」
「…請等一下!馬上來!!」
我急忙奔向浴室。
這就是所謂的,機會?哇靠!我還真是幸運,已經好久沒工作居然在今天上門,況且是個小孩,說不定他是個可造之才,天生就具有音樂的潛力,完完全全的吸收我教的技巧之後,說不定就進了一流的音樂大學,說不定還能成為鼎鼎有名的世界級演奏家,然後我和他雙雙一夕成名…接下來的幾年,便靠著這檔名聲繼續教收學生,雖然年紀已經不年輕,但誰肯錯過這個曾經是演奏家老師的大師呢?我往鏡子裡瞧了瞧,嗯,頭髮太長了應該去理髮廳剪一剪,偏偏學生就在門外,這是機會呀機會!要是離開一下到手的鴨子說不定就飛了,不不不,如果學生不滿意就會離開了…那麼紮馬尾吧,就這麼辦。鬍子也該刮了,在臉上雜草叢生都快可以當雞窩了…快快快,要刮要刮。這裡抹上一點乳液,那裡刷上一層髮膠,我打開衣櫥拿出那套油亮亮的西裝,打上領帶,然後朝鏡子裡調整一下微笑,OK…呀哈!曾經默默無聞的我要開始風光啦!!
「久等了!我就是老師,亞斯托.雷蒙,你好!」
我敞開家裡大門,微笑對應。那個男孩仍站在門外,只是臉上多了一層疑問。
看他半信半疑的眼神我就了解,我的大改造一定非常成功。
「請進。」
我請他進來,找了一張椅子給他坐下。仔細一瞧,這孩子長得很好看,啡色短髮披在藍色眼睛旁邊,臉蛋白白淨淨的好像很有彈性,身高大概到我胸前那麼高。他穿著一襲乾淨俐落的黑色小西裝,脖子還打上一個鮮紅的小領結,正式的穿著帶出高雅的氣息。並且從他進門開始,他都直挺挺的站著,雙手規矩的貼在大腿旁動也沒有動,一定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孩子才會這麼有教養,嘖嘖…
「好,現在該說什麼呢…」我背脊挺直與他面對面坐著,緊張地期待他接下來的請求。
「…我可以先請你彈首曲子給我聽嗎,老師?」
喔?想不到這孩子挺厲害的,是要測試我的實力才決定要不要拜在我門下是吧?
這有什麼難的呢?我可是擁有雙大學學位的大師呢!
我從房間把豎琴搬出來,隨手彈了一首技巧難度都非常高的曲子。
行雲流水的琴音順著旋律急促而出,一根根絃沒有一絲差錯,從前的感覺又回來了。
完畢,我抬頭看他,猜想下一刻他鐵定瞠目結舌,跪在地上央求我一定要收他為徒。
沒想到他臉上完全沒有表情,還皺了皺眉。
怎麼可能,難道是我的程度還不夠好?
「…有沒有簡單一點的?」
我懂了,他沒能把握夠彈到像我這步田地,所以要聽我所教過的簡單曲子。這也不成問題,我馬上撥起一首居爾特名曲,雖然難度只有中等,但每個音符都清楚分明,藉由豎琴如歌地唱出來,彷彿愛爾蘭傳說中的精靈就在眼前跳舞,讓人聽了安可叫不停。
但是他好像一直沉在思緒中,絲毫沒有高興的樣子。
「我要的不是這個。」
…我冷汗直流吞了吞口水,兩眼注視著他,腦中雜亂的思索該怎麼才能讓他滿意。
蔚藍的雙眼眨了一下,抬起來說話。
「我想聽的是練習曲,最簡單的那種。」
我驚訝。練習曲?這能測出我的實力嗎?
我想起剛接觸豎琴的小時候,不會彈任何曲子只會在那兒錚錚鏦鏦地彈撥乏味的練習曲,那是一段痛苦的回憶。雖然彈了很多,現在卻一首也記不得的練習曲,又短又不好聽又不能表演的練習曲,為什麼他會想聽?
「等一下,我找找譜…」
雖然覺得古怪,但秉持著顧客至上的守則,我還是硬著頭皮起身打開放滿樂譜的櫥櫃,從中抽了一本初階教本,彈了第36首練習曲。
這只是一首不斷在一個八度之間往返迴旋的指法練習,但男孩一聽,白皙的臉頰蹦出了笑容,「就是這樣!」他高興地說。
「那麼,你想學…」我微笑地慢慢說著,但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。
「老師,我下次還可以來這裡聽你彈琴嗎?」
「啊…?」
男孩誠懇地說,仍舊坐得直挺挺的:「老師彈的很好聽,所以…」
「…呃,嗯…」
他雙眼發亮。「那就麻煩您了,我是藍斯.克魯貝爾,今天謝謝您。」
他離開椅子,朝我深深一鞠躬,並要就此告辭。
我送他到門口,他又對我敬了禮,才轉身離去。
看著他跑走的背影,我乾笑。
今天還是沒有客人上門。

男孩藍斯常常在中午過後前來聽我彈豎琴,並且每次結束之後都請求下一次要再來聆聽。他總是一個人來,沒有帶著任何人,聽一、兩個小時然後就離開,如此古怪的行蹤他父母好像也沒有找上門來過問。
當然,每一次的曲子都是練習曲。
起初我只是抱著總有一天他會拜我為師的希望而彈奏,總是彈著無聊的練習曲,他又從不說要跟我學,搞得我心裡很悶;但漸漸的,我發現藍斯的音樂天賦真的非常好,他會跟我講一些他對於音樂的心得,亦或豎琴曲子的種種。漸漸的,我們在短短的小時裡談天說地,不只關於古典音樂,他還會把一些趣事跟我分享。我開始覺得曾經只有練習曲錚鏦的時光變得有趣起來,並且期待每一次見面的來臨。
漸漸的,我的生活多了這兩個小時,多了一個無話不談的好朋友。

「叮咚!」
「來了,是藍斯吧?」
一如往常,我打開門迎接藍斯。不過今天除了藍斯之外,還有兩個人。
一位啡色頭髮的少女,和一位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,映入我的眼簾。
「老師,我來跟你介紹,這是我的妹妹露,還有管家萊爾。露,這是雷蒙老師,我常常跟妳提起的那個。」
少女輕輕微笑,對我輕輕點了頭。很讓我訝異的是,她的眼睛從剛剛到現在都一直閉著。
管家先生推著露的輪椅進入內室,藍斯找了一個最好的位置給露,是他平常聽我彈豎琴的地方。然後他坐在我的對面,示意要我彈奏曲子。
「…還是練習曲?」
他點點頭,沒有說一句話。
雖然覺得有點兒奇怪,我還是照實彈奏了。一邊彈,我一邊觀察新來的兩位客人。閉眼少女仰頭聆聽,嘴角總是浮著淡淡的微笑,嬌小的身體和輪椅很不相稱。她穿著粉色蕾絲綴成的荷葉邊洋裝,腳上的紅色皮鞋小巧可愛,活像一位公主。
「下一首。」第一首曲子完畢,藍斯暗示我繼續。
若說她是公主,那旁邊的管家先生便是她的騎士了,自我一見到他開始就一直站在露的輪椅後面,絲毫不敢怠慢。不過他的服裝真的好高級,黑色的西裝外套應該是昂貴的呢絨製的,在燈光下還會閃閃發亮,好棒…
「錚」的一聲,我發現我彈錯了一個音。我慌張地望向藍斯,他只搖了搖頭,不在意地要我從錯誤的地方再彈下去。
時間慢慢轉近黃昏,我也從第一首練習曲彈到第五十首。藍斯點頭要我停下,我知道我的任務完成了。只是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想聽我演奏練習曲。
管家先生拍了拍手,打破籠罩屋子的寂靜。藍斯走到露身旁,問她說。
「我彈的怎麼樣,露?」
「很好聽喔,哥哥。」
頓時,我的心裡突然湧上一股憤怒。

夕陽整個沒入地平線下,殘存的晚霞指引回家的路。管家先讓露上了轎車,然後就候在車門旁等待藍斯。
「老師,謝謝你,下次我還會再帶妹妹來。」
他向我深深鞠躬,便轉身要走,我及時拉住他的手臂。
「你給我等一下。」
我一臉不悅的看著他:「我想有些事我需要好好弄清楚。」
藍斯停頓了一下,便叫管家先送露回家,表示自己很快就會回去。
待車子駛遠,我一把將他拉進門裡,重重地關上門。
門關上發出很大的「砰」的一聲,藍斯好像被嚇到似的,有些怯懦的萎縮身子。
「…老師?」
「給我說清楚,你到底想幹什麼?」
「什麼?」
「你每次來找我,每次都叫我彈那些練習曲,卻從來沒自己彈過,今天卻問你的妹妹你彈的如何…你簡直就是在利用我!」
「…不是的,老師…」
「因為你自己彈不好怕被妹妹取笑,才來找我借花獻佛?因為你的妹妹看不見,所以你認為換個人來做她也不會發現吧?你這個傢伙!我告訴你,我最討厭就是這種說謊又不努力的小孩,你不只騙了我,還騙了你的妹妹,你不會覺得自己很不要臉嗎?!」
藍斯像是承認事實一般,低下的雙眼悲傷而灰藍。
可是他真的不知道,這種狀況讓我有多生氣。讓我賺不了錢又利用我的才能,要是今天不罵個痛快,難消我心頭之恨。
藍斯沉默了很久,開口回答:「…我只是想讓妹妹快樂而已…」
「那為什麼不你自己來做?你明明是個音樂天才,明明對豎琴非常了解,為什麼自己不學,反而要藉我的手來讓她快樂?」
「…老師…」
「你以後別來了!不想和我學豎琴,反而想要享受免費的服務,這種人我不想和他打交道。」
藍斯的頭更低了,嘴唇微微顫抖好像想說什麼又欲言又止。
「想要讓你妹妹快樂,就用自己的雙手去做!…」不給他任何反駁的機會,我握住他的雙手手掌抬起來讓他自己看清,但在那個瞬間我愣住了。
這雙手,沒有體溫的溫暖,只有猶如塑膠一樣光滑的觸感。掌心沒有紋路,皮膚和肉就像是硬梆梆的石頭一點兒都沒有彈性。
這是義肢。
「…對不起,老師…對不起…」藍斯緩緩抬起頭,臉上已經佈滿淚水。
「我真的很想親自帶給她快樂,只是,我已經沒有機會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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