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了。小說家史坦‧托勒將鑰匙插進匙孔,進入矗立在寂靜鄉野、自己的家中。
  點上桌燈,幽暗的室內只有一盞黃光熠熠亮著。史坦把西裝外套隨意掛在椅背上,手中的公事包連同牛皮紙袋被他棄置在書桌一角,一股癱在桌前。微光閃爍,隱約映照出史坦房內一櫃又一櫃的書架櫃,羅列地非常整齊。
  疲憊從軀體漫延到頭腦,史坦很想就這樣睡去,但是不行…跟編輯說好的稿子還沒寫呢。那該死的上司實在是令人火大,一大清早從鄉下趕到大都市,只為了把近十萬字的新稿過目,沒想到他看不到一小時就全部退貨,耗掉半天跟他討論也還是沒有改變結果。
  「你之前的作品風格到哪去了? 這樣完全不行,根本無法賣上幾冊。想想你以前是怎麼寫的吧,給你三天的時間,至少把百分之五十的進度寫出來,如果你還想要出版社繼續留你的話。」想起編輯生氣的嘴臉,史坦咋舌。也不過就是自己的前一部作品賣地非常好,讓出版社有點小名氣,就擺出那樣的架子對自己發火。不過史坦不能反駁,因為他知道該受嚴厲的責罵,自己交出去的新稿子真的不好,大概是一部連自己都不會想看的作品。他把牛皮紙袋整個丟進垃圾桶,趴在桌上撫額,緊皺的眉頭顯出沮喪與懊惱。
  「唉…果然還是不行嗎。」
  夜深了。史坦的筆仍擱在空中,無法使白紙出現任何一點墨字。他寫了幾個字,立馬把紙揉成一團向後扔去,連一行都無法填完。地板上數個紙團碰撞著,像一顆顆沒有進洞的雪白撞球,得不了靈感的分數。他焦急地深思、苦思,各種圖像文字在腦中轉動,寧願把自己榨乾也想擠出一點靈感的汁液來。夜燈卻猶如他的血照,想得到的東西早就已經在上一次的輝煌故事裡被使用過,可用的素材寥寥無幾,他文思枯竭,心情像閃爍的火光低迷。靈感彷彿今夜的天空,深沉無星。史坦氣極了,他把羽毛筆一摔,溢出的墨水汙染蒼白的稿紙,恣意流動於行線之間。
  到底是怎麼會有那樣風光的時期呢? 他回想著,現況卻無法變回往昔。他為自己沖了一杯咖啡,獨自在房裡踱步著,在整齊的書櫃之中找尋自己上一部小說,卻找不著。終於在充滿灰塵的沙發旁邊看見一疊厚厚的精裝書,上面放著一頂舊帽子。
  史坦拿起帽子,拍拍帽緣上的灰塵,對著鏡子戴了上去。一頂黑色的高筒禮帽,量身訂做的,很符合他的頭型。
  和他的西裝大衣配成一套的帽子,卻已經很久沒有戴了。記得是在她死了之後。
  他的最忠實讀者病逝之後。

  那個喜歡穿著黑襪子的女孩,輕盈微卷的髮絲,總是穿得很可愛、準時地在大學教室中出現。那時的史坦是文學課的助教,一邊打工,一邊正籌寫自己的第一部小說。
  女孩上課總是很認真,在課堂上她很喜歡發問,但這個活潑女孩回答教授的答案總是天馬行空又不切實際。但史坦對於這樣的行徑並不討厭,反而對她感到很有趣。第一次幫教授改作業的時候,史坦驚奇地發現女孩的考卷背面,畫著些許圖畫草稿,可愛抽象,有時還有幾行幻想的文字片段,有趣的靈感使他腦中跑出一段又一段的故事。頭一次遇見能引導自己想像頻率的人,史坦又驚又喜,不知所措。
  戀愛的故事,從史坦在女孩的考卷背面,延續了她的故事開始。上課下課他們不會打招呼,但每一次的紙本作業,都有滿滿的故事接龍。女孩喜歡幻想,於是好多好多關於夢的故事被創造出來。在與女孩交流的過程中,史坦的寫作靈感源源不絕,他漸漸完成他的小說。
  有一天,史坦終於和女孩說到話了,然而卻是女孩在課堂上呼吸不過來,大叫救命的時候。女孩跟他說,她也想當小說家,但是她的時間不多。她說,虛弱的心臟讓她沒辦法在有生之年完成一部小說,但她可以盡量地幻想許多美好幸福的故事,創造快樂的瞬間,至少讓她在活著的時候能有許多許多的靈感記錄。看著那雙黑襪子,史坦開始在夜晚幻想女孩能活久一點,她的故事就可以更多更美。

  在女孩住院期間,史坦投稿的小說得了獎,並有出版社找他出成書。史坦的小說被分成好多集,出版社釋出新冊時會給他一本精裝書的拷貝本,史坦一收到書,便馬上帶去醫院給女孩看。女孩總是很興奮地翻著書,完全忘了自己身體的病痛一般,當她跟史坦討論書中喜歡的情節時,史坦樂在其中。自己的作品被這樣深深地喜歡著,他感到很感動。
  集數漸漸增加,女孩的身體也漸漸衰弱。但是她一點也不在意,在醫院的無聊生活中,她也開始寫些小品文,和史坦聊些雜誌上的流行話題、最近的時事等等。儘管裝做很健康的樣子,努力抵抗病魔的她,也敵不了殘酷的現實。仍然喜歡穿著黑襪子、仍然微捲的長髮,漸漸無法再活潑起來。
最後一集出版的時候,女孩已無法自己拿書閱讀,史坦看著女孩掛著氧氣罩的沉睡模樣,在床邊翻開小說,緩緩地念給她聽,雖然不知道她聽不聽得見。
  女孩去世之後,史坦辭掉了助教的工作,正式成為一名小說家。

  咖啡涼了,桌上的稿紙還是不見半字,史坦卻還沉浸在回憶之中。
  這頂帽子,是他出道第一集的時候,女孩送他的禮物。就像是有女孩加持一樣,史坦有了這頂帽子之後,又寫出好多美麗的作品出來。他還記得她說:「魔術師要求不停的創新,小說家要努力把平凡的東西變成不平凡的東西,是不是很像?我覺得,小說家和魔術師一樣,都需要一頂帽子。」

  現在史坦已經能從帽子裡變出兔子來,下次要再從帽子裡變出不同的東西來喔。


  史坦把帽子拿下來,眼眶有點濕熱。他覺得他對不起那個曾經在他的生命中點綴的女孩。
  他仍然擁有帽子,但卻沒了帽子背後,那股想像的動力。
  他只是一名即將過氣的小說家,如此而已。
  他彎下腰,把那疊厚厚的精裝書抱起,想把它們放在書櫃上。但他一個沒拿穩,厚重的書全掉在地上,發出很大的響聲,還有幾本雜到他的腳,痛地他倒在地板上。
  散落的、打開的書本中,史坦驚訝地發現,在每一集最後標明出版社等字樣的空白頁面,都有女孩的筆跡。原來女孩在醫院的時光,將所見、所聞、所談、所聯想的,都記錄在書的後面。甚至有些是書中的劇情,女孩將他寫成了不同的結局。
  史坦早已對女孩的文字著迷,看著看著,時間又過去了許多。
  許多的塗鴉與文字,大多是女孩無法實現的幻想。史坦撫摸著她的筆跡,忽然突發奇想。
  他把女孩的筆跡一頁一頁撕下來,整理成一本。坐回書桌上,他戴上帽子,開始將女孩所幻想的片段內容,擴寫成長篇的文字,像是把一個個晶瑩美麗的珠子串成項鍊一般。不是剽竊也不是假借,他只是想藉由文字幫她完成願望,添加一些對她的愛慕與思念。
  夜深了,將近黎明。羽毛筆在靛藍色的天空下揮舞,燈光熠熠生輝。
  那個文思泉湧的帽子小說家又回來了,從夜晚帶來一個又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。
  於是,這些故事、她的故事
  就這麼開始了。


...to be continue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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